孔乙己上网记
鲁镇的网吧的格局,是和别处不同的:都是当街一个长方形的玻璃门,门里
面预备着电脑,可以随时上网。做工的人和上学的人,傍午傍晚散了工放了学,
每每花两块钱,上一小时网,——这是两年前的事,现在每小时要涨到三块,—
—靠屏幕坐着,懒懒的上网休息;倘肯多花一块,便可以买一瓶矿泉水,或者花
生米,做零食了,如果出到十几块,那就能买一捆啤酒,但这些顾客,多是打工
族和学生帮,大抵没有这样阔绰。只有穿西装的,才踱进楼上的包房里,要酒要
烟,慢慢地上网。
我从十二岁起,便在镇口的咸亨网吧里当网管,掌柜说,样子太傻,怕侍候
不了西装主顾,就在外面做点事罢。外面的打工族和学生帮,虽然容易说话,但
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你记下开始上网的时间,看
你的钟表是否准确,又把自己的时间跟你校对一番,然后放心:在这严重监督之
下,多算上网时间也很为难。所以过了几天,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荐头
的情面大,辞退不得,便改为专管开机关机的一种无聊职务了。
我从此便整天的坐在网吧里,专管我的职务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,但总觉有
些单调,有些无聊。掌柜是一副凶脸孔,主顾也没有好声气,教人活泼不得;只
有孔乙己到店,才可以笑几声,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孔乙己是在楼下上网而穿西装的唯一的人。他身材很高大;白净脸皮,额头
上时常夹些伤痕;一头油乎乎的长发。穿的虽然是西装,可是又脏又破,似乎十
多年没有补,也没有洗。他对人说话,总是南腔北调的,教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
他姓孔,别人便从鲁迅小说上,替他取下一个绰号,叫作孔乙己。孔乙己一到
店,所有上网的人便都看着他笑,有的叫道,“孔乙己,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
了!”他不回答,对柜里说,“上两小时网,要一袋花生米。”便拿出七块钱。
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,“你一定又偷着见网友了!”孔乙己睁大眼睛说,“你
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?我前天亲眼见你跟一个东北小姐偷
情,被人家男朋友追着打。”孔乙己便涨红了脸,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,争辩
道,“偷情不能算偷……偷情!……性情人的事,能算偷么?”接连便是难懂的
话,什么“男人本色”,什么“食色性也”之类,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;店内外
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听人家背地里谈论,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,但终于没有考上大学,又不会营
生;于是愈过愈穷,弄到将要讨饭了。幸而打得一手好字,便替人家打打字,换
一碗饭吃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,便是好喝懒做。坐不到几天,便连人和键盘
鼠标,一齐失踪。如是几次,叫他打字的人也没有了。孔乙己没有法,便免不了
偶然做些欺骗网友和混吃混喝的事。但他在我们店里,品行却比别人都好,就是
从不拖欠;虽然间或没有现钱,暂时记在粉板上,但不出一月,定然还清,从粉
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。
孔乙己上过半小时网,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,旁人便又问道,“孔乙己,
你当真上过学么?”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,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
道,“你怎的连个工作也找不到呢?”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,脸上笼上
了一层灰色,嘴里说些话;这回可是全是世界观方法论之类,一些不懂了。在这
时候,众人也都哄笑起来: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在这些时候,我可以附和着笑,掌柜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,
也每每这样问他,引人发笑。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,便只好向孩子说
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,“你会打字么?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,“会打字,
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花生米的花字,怎样输入的?”我想,讨饭一样的人,也配
考我么?便回过脸去,不再理会。孔乙己等了许久,很恳切的说道,“不会
罢?……我教给你,记着!这些本领应该记着。将来做掌柜的时候,记账要
用。”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差很远呢,而且我们掌柜也从来不用电脑记账;
又好笑,又不耐烦,懒懒的答他道,“谁要你教,用全拼不就行了么?”孔乙己
显出极高兴的样子,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键盘,点头说,“对呀对呀!……
汉字有四种输入法,你知道么?”我愈不耐烦了,努着嘴走远。孔乙己刚打开语
言栏,想教我五笔输入法,见我毫不热心,便又叹一口气,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有几回,邻舍孩子听得笑声,也赶热闹,围住了孔乙己。他便给他们花生米
吃,一人一颗。孩子吃完,仍然不散,眼睛都望着袋子。孔乙己着了慌,伸开五
指将袋子抓住,回过头说道,“不多了,我已经不多了。”低头又看一看花生
米,自己摇头说,“不多不多!多乎哉!不多也。”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
走散了。
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,可是没有他,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有一天,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,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,取下粉板,忽然
说,“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。还欠十九块钱呢!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
了。一个上网的人说道,“他怎么会来?……他打折了腿了。”掌柜说,
“哦!”“他总仍旧是偷情。这一回,是自己发昏,竟偷了派出所长的女人。他
的女人,偷得么?”“后来怎么样?”“怎么样?先录口供,后来是打,打了大
半夜,再打折了腿。”“后来呢?”“后来打折了腿了。”“打折了怎样呢?”
“怎样?……谁晓得?反正是不上网了。”掌柜也不再问,仍然慢慢的算他的
账。
中秋过后,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,看看将近初冬;我整天的靠着电暖气,也
须穿上面包服了。一天的下半天,没有一个顾客,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
一个声音,“上一小时网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,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
起来向外一望,那孔乙己便在门口处的电脑桌旁坐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,已经不
成样子;穿一件破夹克,吊着两腿,下面坐一个轮椅,用毛巾被在膝上盖住;见
了我,又说道,“上一小时网。”掌柜也走出来,一面说,“孔乙己么?你还欠
十九块钱呢!”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,“这……下回还清罢。这一回是现
钱,机器要好。”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,笑着对他说,“孔乙己,你又偷着见网
友了!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,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!”“取笑?要是不
见,怎么会打断腿?”孔乙己低声说道,“跌断,跌,跌……”他的眼色,很像
恳求掌柜,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,便和掌柜都笑了。我开了机,把
键盘端过去,放在他膝盖上。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三块钱,放在我手里,见他满手
是泥,原来他便用这手扶轮椅走来的。不一会,他发完邮件,便又在旁人的说笑
声中,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。
自此以后,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。到了年关,掌柜取下粉板说,“孔乙己
还欠十九块钱呢!”到第二年的端午,又说“孔乙己还欠十九块钱呢!”到中秋
可是没有说,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
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孔乙己的确不上网了。